林媽肴先生的文學世界

  

月光枯枝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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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二十六屆時報文學獎鄉鎮書寫獎得獎作品

穿越鐵蒺藜與軌條砦

 
     西元一二七九年,宋帝昺之船避元兵追擊,逃至浯洲,遂命軍士挖開沙汕,沙汕突然斷裂,海水中隔,方能逃至南澳。

於是,浯洲西南隔水,就有了海中一嶼。

西元一六四六年,清兵破揚州,史可法戰死,鄭芝龍降清,鄭成功與平日友好施琅、陳霸、洪旭及其他願與同行者九十餘人,乘兩巨艦入海,百無一備,乃至南澳募兵,得數千人。十二月初一晨,戰艦豎起帥旗,傳令開駕,發砲三聲,金鼓震天,舟師航向海中一嶼。

西元一九二四年,福建省惠安縣金相鄉下林,林秋桂因家鄉匪徒作亂、屋宇犯退、疫癘喪妻,攜子女出外謀生,投奔海中一嶼。

西元一九四九年,徐蚌會戰之後,紅軍飛渡長江,南越五嶺,馳驅川康,陳兵蒙藏。七月,國軍由廈門轉進海中一嶼。

如果,你也想來探索海中一嶼,首先飛近渡輪的是一隻聳立在九宮碼頭的昂揚風雞,接著映入眼簾的是南北兩座綿延起伏的丘陵。進入丘陵山阜之間,便是狹長的平原,放眼四周則海岸平緩。但是,大陸山河龐大身影所襯出的島嶼背景,隨即沉重的壓制著你的呼吸。

而,島東距浯洲約二公里,島西距廈門約七公里,島形猶似彪顧猛虎之姿,東北寬而西南窄,面積僅十四平方公里。

如果,要以過往的腳印來重建島嶼的歷史,不管是鄭成功還是我阿公都是從島西懷抱著重新出發的冀望,踏著凝重的步幅而來。

所謂的島西就是面對九龍江口,斜對廈門港的湖井頭,而島嶼與大陸的牽繫就是這條千年的水路。

看那海浪飛濺著礁石的岬角,一座座堅固的水上碉堡,射口伸出巨大的砲管,時時刻刻瞄準著這一條藍色的古道。
        在濱海車轍道旁的木麻黃間距裡,懸掛在鐵蒺藜上紅色中英對照的「雷區」三角牌,你以為是為了凸顯戰地特色的偽裝?就像面前這幢大九架的閩南式建築,馬背山牆下的「八二三」戰火彩繪:彈如雨下的焦土、指揮若定的將軍、勇猛奮戰的兵士。而用槍、砲、彈藥、血肉交織成的歷史糾葛,千百年來就能訴說出真正的公與義?

小時候,從隔鄰的東坑來探望外婆,跳上菜園的田埂,繞過水塘,李府將軍廟旁就是彩繪著「八二三」戰火壁畫的這一家,本該三兩步就可以跨進門檻的。

但是,拒馬後的崗哨,會迅即伸出一支白帥帥的刺刀攔路警戒。

顫抖的童稚不得不放聲吶喊:「阿嬤我來了!」

腳踩三寸金蓮的阿嬤,危顫顫的拉著驚嚇的我:「夭壽啊,是阿婆的外孫啦!」要經過辨證才能踏入湖井頭。這有著播音站、砲兵陣地、水上碉堡,海岸環佈軌條砦、陸上圍繞鐵蒺藜的濱海小聚落。

丘陵沿線的車窗外,盡是些巴掌大的壟畝,種植的一畦畦新綠,就是用來釀酒的紅高粱。而,島民想從壟畝耕作出溫飽,肚腹是常常要去縛草繩!

「那你阿公,怎麼會千里迢迢的來投奔這島嶼?」

「因為,我阿嬤會講故事啊。」

從島東九宮綿延到島西湖井頭的南丘陵,在東坑六姓宗祠後牧山的半山腰,有一塊丈二寬平整的花崗石,宋帝昺當年就是坐在那裡喘息。突然,大隊元兵掩至,宋帝昺左腳一蹬(在皇帝殿石旁烙下深深的腳印),飛跨入船,隨身所攜帶的十八箱庫銀,一溜煙遁入山中。

皇帝殿石,仙跡履不一定能吸引我阿公,一溜煙遁入山中的十八石窖庫銀,才是留住阿公腳步的誘因。

招夫養子的阿嬤與喪妻離鄉的阿公,一家五口在首創竹葉貢糖的產製販賣下,日子其樂融融。要不是西元一九五八年的那一場「八二三」砲戰,把家夷為平地,接著四十幾萬發砲彈密集的、日夜的錘擊著花崗岩盤,島民所有的日子,踩出的每一步幅,不顛躓也難啊!

就像三百五十七年前的鄭成功,從思明州(廈門)出發,經過一個時辰的逆風浪濤,在湖井頭登陸,不也是步幅顛躓、兵疲馬困、憂心忡忡的揮劍呼天指地,才挑出下田聚落的這口國姓井,想紓解一下兵士們的飢渴、澆一澆遺臣們的胸中壘塊!

車過國姓井,前行五分鐘就是島嶼的最高峰,一百一十四公尺的麒麟山。你是否也能看出山麓下的市集,是一塊「畚箕穴」的風水寶地?左倚那一大片水草豐美的溼地就是鄭成功的練兵處,海拔四十餘公尺的吳山(巡檢司的城仔頂)就是明朝遺臣的會盟處;右靠這條道路直逼大、二膽後的南太武,漳州、泉州一衣帶水盡收眼底!

臨近市集,探本溯源,拜讀林氏家廟的石刻楹聯「六世京師文相國,九傳伯爵武軍門。」這裡是曾「出將入相」的。文,是嘉靖甲午進士,太子少保中順大夫; 武,是明永曆八年受封忠定伯。

在兩岸軍事尖銳對壘時期,由於風水的關係,東林聚落是島嶼最熱鬧的市集,北有國光戲院、南是保齡球館、東有果菜市場、西是由前排古厝鑿後門後排古厝開前門,兩門中間的巷道當街道,星期假日人擠人,窄屋子、矮桌子、小凳子的怪婆湯圓,賣到排半天隊,想再吃第二碗還要挨罵:「後面的人吃什麼?」

怪不得那幾年阿嬤常跳腳,你們這些後進就是不聽話,讀書有什麼用?祖傳竹葉貢糖的技藝擱著,看看你姊夫八達樓畔的金瑞成貢糖廠以及東林街的分店,每天進進出出的人潮!

那幾年,不要說東林街,就是各聚落,因為有一萬大軍駐守,隨便開家小雜貨店,或者勤快一點到各據點去收收軍服,洗洗燙燙也能圖個溫飽。

但是,西元一九九二年戰地政務解除,部隊逐步實施精實方案。

還記得是西元一九九五年的四月二十八日,民進黨黨主席施明德一行人蒞鄉參訪,鄉長、鄉代會主席及鄉親們蜂擁到九宮碼頭舉白條抗議,「反對金馬撤軍」的口號,還響亮在耳際。

撤軍後的開放觀光,三叔也跟著人家興匆匆去開「悅來客棧」,在海、陸、空的交通能量嚴重不足,遊樂設施極為欠缺,居民對觀光產業認識不夠的狀況下,三叔虧了好幾百萬。接著在全球化資訊化的理念支撐下,現在三叔又開始信心十足的搞網咖「駭客任務」。

如果阿嬤還健在的話,一定會說:「悅來客棧」看你能「悅」幾年,「駭客任務」看你能「駭」幾天?

「乖孫!你要相信,十八石窖的庫銀還藏在我們的聚落裡,聖上貢品祖藝薪傳的竹葉貢糖才是我們的根命。」

現在,停車的位置是北座丘陵的黃厝聚落,也就是島嶼的正北方,這尊矗立著幾百年的石雕北風爺,是先民請來鎮風制煞的。

但是,我想今夜,愛講故事的阿嬤一定又會回來託夢說:「乖孫!九宮碼頭的風雞顯靈說:當今島民住居的材料都進步到用鋼筋混凝土,不需要牠來啄白蟻;北風爺也會跟著衝出來講:現此時滿山遍野綠油油的樹木,也不需要祂來鎮風制煞。」

因為,不管宋帝昺還是鄭成功......他們都把這座島當成是踏腳石!

所以,這座島對他們來說應該是─離嶼。

而,我們不想再有岸與岸的距離,四千個島民要延展成一座橋。

因為,祖先千百年來所居的水路島鄉;生而邊緣,死也邊緣!

所以,這座島對我們來說應該是─烈嶼。

 

得獎感言---
愛能撫慰人心

邊際島嶼半個世紀來,從「交戰」走到「交流」的混沌。在地觀點會不會在歷史的軌跡裡留白?
常常以家鄉的蛻變過程及個人的成長歷程為主軸,把曾經發生在周邊的人、事、物透過文字做紀錄。以常民生活史與歷史相印證,以擁抱鄉土的情懷,為明日繪遠景。
在戰爭與人文交疊的謎樣島嶼裡。
金門,能不能躲過「踏腳石」的宿命?
而未來,邊際島嶼將航向何方?
我想:橋能縮短距離,愛能撫慰人心。

 

第二十六屆時報文學獎「鄉鎮書寫組」決審會議記錄

尋找人的味道

◎記錄˙整理╱伊里  (20031005)

 

〈穿越鐵蒺藜與軌條砦〉評審意見

  孫大川︰本篇空間、時間寫得清楚,給人有如史詩的感覺。符合鄉鎮書寫的精神,且文字流暢。

    陽︰本篇有如史詩,作者很聰明,從1279年寫起,以「海中一嶼」指稱他所要描述的地方,每個史料用兩行就過去,很節制,像電影剪接,一個個鏡頭帶過去,直到最後一行才點出是烈嶼。
 愛
   亞︰在鄉鎮書寫中,「現在」是很重要的,本篇雖寫到了烈嶼
的歷史、地理、軍事,但對曾去過烈嶼的人而言,會覺得在文中看不到他們親眼所見的現狀。

 

主持︰劉克襄(人間副刊副主任)

    決審委員︰孫大川、愛亞、向陽

    時間︰八月二十日下午3:00
    
地點︰台北故事館(協辦單位)

 

〈穿越鐵蒺藜與軌條砦〉評審意見
 

總評

生而邊緣,死也邊緣

向陽  (20031012)

金門,古名浯洲,或稱浯江、浯島、浯海等;金門有大小兩島,小金門在大島西南側,昔稱裂嶼,現稱烈嶼。本文聚焦於小金門,前四段將該地自宋帝昺以降各不同年代的相關大事加以條列,交代小金門分隔而出的傳說,並鋪陳出小金門在歷史/軍事的重要地位。一啟筆,就清楚給出歷史背景。這是作者營篇結構高明處。

    接著作者以相當優美的筆調描繪小金門的地理位置之後,即通過幼時的記憶圖像,突出小金門曾經作為台海戰地的軍事角色,及其四處鐵蒺藜與軌條砦的緊張氛圍。文中經由追憶幼時與阿嬤的對話,逐一鋪展小金門如何由軍事要寨到今日走向觀光發展的變遷。作者的敘述能力高強,阿嬤的話語貫串其中,使得整篇敘述充滿鮮活的力量和趣味,乾枯的歷史和複雜的社會變遷從而不致刻板無趣。
    
本文的用筆,文言和口語交雜,歷史軍事的嚴肅和島民生活風俗的素樸對照,既寫出了小金門背負的歷史/軍事壓力之重,也反映了當地居民企求踏實過日、自主營生的殷切。文末以外來者視此島為「離嶼」/本地人則視本島為「烈嶼」,要「生而邊緣,死也邊緣」,尤見書寫者善於謀篇的力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