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馬騰先生作品

我寫:烈嶼的烽火歲月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林馬騰先生的影音介紹

 

 砲聲、讀書聲

  有人說:台灣的經濟起飛,是得力於教育的普及;此語甚是中肯。
生在抗戰勝利前夕,童稚時並沒分享到半點勝利的喜悅,到學齡時又逢大陸變色,時局動盪不安,剛進了私塾,私塾就關門歇業了。
  父母親原期望:男孩子長大了終要出遠門,到海外南洋去謀生,只要能認識幾個大字,學會寫張批信回家就足夠了;連這最起碼的願望,眼看也要破滅了。
「古寧頭大捷」漂亮的一仗,終把金門穩定下來,戰地政務開始實施了,首要的問題是消除人民普遍的文盲,首先是強迫成人參加識字補習班,教導民防隊、婦女隊員識字。
教學以「普通話」行之,課本採用軍中的教材,六十歲以上的人,至今尚能朗朗上口,如:
東方發白,大家起床,
整理內務,打掃營房,
天天運動,身體健康,
.........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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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每個村莊都成立國民小學,政府選派隨軍轉進的知識份子,退伍下來為教師;我的啟蒙老師,就有「湖南老鄉」、「江西老表」等,都帶有滿腔濃重的鄉音。
老師教學說:「三民主義」,我們即聽成是方言的「鯊魚煮麵」。
  老師教唱歌:「大家歌舞樂淘淘」,我們即唱成方言的:「大隻雞母爛頭殼」。
  教注音符號就好像說外國語言一樣,孩子們都是有聽沒有懂,老師為了能順利地與學生溝通,也慢慢學會使用生硬的金門方言,上課時不但語言雜陳,還要比手劃腳的做補助教學。
校舍都是利用廟宇、祠堂或老舊的空民宅;校址無法固定,時常都在搬遷中;所謂搬校,也只不過是一群孩子跟著老師走,到處為校處處是學校。
  課本只有國語、算術兩冊;紙張印刷等,就像現在用在祭拜神明時,所燒的冥紙差不了多少。
書包是家裡頭自行縫製,沒有作業本,只有一支鉛筆與兩本書,揹與不揹書包都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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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當時的部隊以「克難建軍」為口號,地方政府又在軍管之下,學校又以軍中支援而成立,當然一切都要「克難建校」了。
  黑板是用水泥和上鐵鍋底的黑煙灰,塗泥在牆壁而成,就連粉筆也是用白土過濾成漿後,再用破開的竹枝當模型,灌漿後慢慢晒乾而製做完成,一切都以克難方法為之。
  書桌是以土磚塊實心砌成,再泥上一層海蚵殼燒成的白灰,頑皮的學生就偷偷地在中間挖洞,把小鳥、蚱蜢等都藏在小洞裡養。
  椅子是找塊木板,撿兩個空罐頭或以木頭當椅腳,簡單的釘成一把凳子,每天還要揹進揹出的帶回家保管。
  夜晚想溫習點功課,那克難自製的煤油燈,火焰閃爍如豆,燻得兩個鼻孔像煙筒,第二天起床都可挖出黑黑整塊的鼻屎塊。
  其實書也沒唸到什麼,也沒什麼作業可做,倒是遇到國家的節日慶典時,老師發給每人一支彩色的三角小旗子,整隊跟著去集會遊行,一路上搖旗吶喊,口號高呼的非常響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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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同班同學的年齡差距很大,有的相差五、六歲以上,年齡大的同學常為幫助家中生計,協助父母上山下海討生活,隨時都會自動休學,老師還要登門拜訪講好話,勸其繼續來校讀書,父母常會說:
「讀書又不能當飯吃,還是填飽肚子重要。」
  當時教師的生活也是蠻清苦的,年紀大一點的同學,要利用在上學的途上,一路撿拾木柴到學校交給老師,供做煮飯時做燃料,女同學要輪流幫老師煮飯吃;不過當時民風閉塞,女學生真像天上的晨星,實在難得見到幾粒。
  金門素有僑鄉之稱,在民國四十幾年,民間也利用僑匯的資源,從中抽取百分之三做為經費,成立「校董會」來協助學校辦教育,鼓勵村中子弟就學。
  時局艱難,家無隔宿之糧,每到學期開學前,都要了為能否籌得到那幾塊錢報名費,而傷透了腦筋,若能再多唸點書,好像是前世修來的福氣。否則,也只有認命的份兒,誰都無怨無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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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砲聲,始終斷斷續續沒有停過,高年級的同學就要到「鄉立國民中心小學」去就讀,路途遠點的學生,因來不及回家吃午飯,還要自帶雜糧和簡單的炊具,借附近民家的地方煮飯吃。
在上學途中遇到砲擊,也是常有的事,只要反應機伶動作快,馬上跳進路旁的電線溝,利用窪地、野戰壕溝等做掩護,每次都可安然地到達學校。
  若是遇到下雨天,要穿簑衣或以麻布袋充當雨衣,淋透了都是又重又熱,乾脆就躲在家裡不去上學,氣得老師常罵:「下砲彈時不該來又來,下雨時該來為什麼不來?」
  人家是「風雨無阻」,而我們是「風雨有阻、砲彈無阻」。
聽慣了砲聲,人人都學會了判斷落彈點,當砲彈凌空飛過,只要仔細聽那「咻、咻::::::」聲音的大小和長短,就知道該發砲彈的落點,是在甚麼地方。
  當砲彈還落在遠方時,我們就以大聲的朗讀將砲聲淹沒,當落彈漸漸接近時,就蹲伏在書桌旁暫避,若砲彈已在附近爆炸,就得趕快疏散躲入土洞裡避難。
  土洞也是老師帶著同學,一鋤一鏟慢慢挖成的,遇到砲擊時,就更賣勁使力地繼續挖掘,竟能將整個土洞挖得像蜘蛛網似的四通八達。
  自三十八、九年國軍進駐金門始,歷經「九三砲戰」、「八二三砲戰」,砲聲始終沒有斷過,學校得視砲戰當時的情形,而時辦時停,而讀書聲也隨著砲聲而斷斷續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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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記得四十七年八月二十三日下午,學校翌日就要註冊入學了,砲聲即漫天蓋地而來。
  這震驚中外的台海戰役,連續四十三天的砲轟,至十月六日喊停火,後又改為「單打雙不打」;砲聲不曾停過,只有天天躲在洞裡,聽那鄉老們談狐說鬼,和講些通俗小說中的故事,及細說些老掉牙的村中掌故;讀書的夢也就像砲彈爆炸碎成片片。
  就在那短暫的停火期間,政府為了民眾的安全,實施「遷台計劃」,學生也隨著難民疏散後遷,安插進入台灣各學校寄讀,一時灘頭上人山人海,拎著幾件換洗衣服的簡單行囊,等著趕搭運補砲彈糧秣回程的空艦艇,邁向另一個未知的新里程。
  捨不得離開家鄉,離開這塊土地,離開這充滿煙硝味的人,只得留下來繼續忍受那砲擊的滋味,也讓孩子繼續忍受休學的命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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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想起古早時,地方以抽取僑匯在祠堂裡興辦私塾,聘請內地來的老師傅,孩子入學時要備齊香燭與文房四寶,先到至聖先師像前去叩拜「孔子公」,再向老師行跪拜之禮。
  家長會在書包內放根蔥和鉛錢,期盼其入學後聰敏和與同窗有緣份,為鼓勵孩子用功讀書,第一天上學回家有肉粥吃,好不高興。
  私塾的啟業課是三字經,從「人之初、性本善」開始,每天搖頭晃腦的唸個不停。
  開筆的作業是每天都要用毛筆寫小楷,從印有紅色字體的練習本子上,一筆一劃的慢慢描,字體是最簡單的「千字文」如:
「上大人、孔乙己、化三千、七十士、:::::::」
  只因局勢變化急轉直下,大批的部隊來了,佔用了祠堂,老師攜帶家小逃回同安家鄉;私塾只進過三天就關了門,在記憶中僅此一點點,也是蠻不錯的回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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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回顧三、四十年代艱辛的求學歷程,是血與淚的交織,驀然回首,又會驚覺彷彿如昨。
  今日的國民教育推行之成功,已由六年而九年,又將往十二年的計劃邁進;而今又高級學府林立,笙歌處處,豈非當年所能想像。
  地區由四十年前的遍地文盲,而到今日幾近百分之百的就學率,還有各項獎助學金,建教合作等等之機會,只要有心求學,都能順順當當的更上層樓。
寄語當今學子,請多珍惜今朝!